顾准(1915—1974)离我们而去已有二十多年。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我们对他的思念却愈来愈深。我想,不仅是由于他人生道路上的坎坷不平,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思想见解上的深刻性和预见性,使我们经常在浮想联翩之中陷入对他的无限怀念和追思。
顾准并没有上过大学,甚至连高中也没有上过。他在中华职业学校旧制商科初中毕业以后就进入立信会计师事务所任练习生,时年仅十二岁。但他刻苦自学,在十九岁时就写成了一部会计学专著《银行会计》。他1972年从干校回京以后,曾对我说:“我虽然在抗战以前写过会计的书,但抗战期间和解放战争期间主要从事实际工作,真正搞学问是在1952年‘三反’运动中被罢官以后,特别是1957年被划成右派以后”。他的英语也是自学的。他说,抗战以前,他的英语达到了可以粗读英文报纸的程度。可见,顾准学术生涯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自学成才。人们常把未受过正规教育的书法家、医生等称之为“马背书法家”、“赤脚医生”等。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何尝不可以把顾准称之为“马背学者”、“赤脚学者”呢?
顾准学术生涯的另一个特点是博大精深。
就博大而言,他的学术研究涉及到会计学、经济学、数学、历史学和政治学等许多学科领域。有一次他对我说:“我可以得三个博士”。我问他:“哪三个?”他回答说:“经济学、历史学和数学”。对于他可以拿经济学博士这一点我当然深信不疑。当时他正在研究古今中外的历史,以研究希腊城邦制度作为起点。对于他可以拿历史学博士这一点也完全可以相信。最使我好奇的是他的数学功底。他知道我的疑点所在,接着说道:“从五十年代以来,我把数学系统地学了一遍——从初中代数、平面几何到高等数学,而且经常演算习题”。对此,我当时就感到惊讶和钦佩。我在80年代初期到英国牛津大学去进修,在学习经济学的同时也学了一点数学,但可以说高等数学根本没有学进去,不仅有许多概念未弄懂,即使有的概念弄明白了,但未演算习题,懂了也不会应用。都是四十多岁学数学,但我自己就无法同顾准相比了。
就精深而言,我认为,他一直站在经济学探索的前沿阵地。他的许多经济思想和方法,在中国经济学界具有超前的地位。
首先让我们放到五六十年代中国经济学界的背景中去看顾准。在五十年代,中国有关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的研究,基本上是照搬前苏联的教科书。不过,鉴于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的弊病,也出现了要求经济改革的思潮。在被称为第一个改革浪潮的1956年,我国经济学界出现了两篇最有代表性的经济理论文章,一篇是孙冶方的《把计划和统计放在价值规律的基础上》,另一篇是顾准的文章。在这个改革浪潮中,顾准毫无疑问是站在中国经济学界的前沿的。六十年代初期,在经历了大跃进所造成的各种经济问题的基础上,中国经济学界对社会主义经济问题进行了进一步的探索,顾准在此期间也作出了自己的努力。
顾准对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持批判态度,竭力主张经济体制改革。在理论上,顾准主张让真正的价格,即市场机制来调节生产。这一点在他1957年所写的文章中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尽管当时在表述上仍然沿用原苏联的经济核算制之类的术语,但他提倡经济核算制的最高限度的作法,已经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思想。在方法上,顾准除了有平均概念以外,还有边际概念。尽管我们未能见到他运用边际分析方法研究经济问题的论著,但他具有这方面的素养是可以肯定的。记得在干校后期,他在同我聊天中居然对“颗粒还家”的问题进行了边际分析。他说,颗粒还家的精神无疑是好的,表现了中华民族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不过从经济的操作上来讲,还有一个限度的问题。如果一位农家老妇上地里捡麦穗,每天能捡回十斤八斤麦子当然很好,但到后来如果每天只能捡回一斤麦子,而她每天的消耗也要一斤麦子时,就到了一个边界。我问他,如果这位老妇不上地捡麦子在家里闲坐每天也要消耗六两麦子,应该怎么办?他说,在这种情况下,她至少每天要捡回四两麦子才值得这么做。考虑到他在当代西方经济学和高等数学方面的素养,特别是在导数和微分方面的素养,我深信如有机会他是可以对经济问题进行边际分析的。
顾准治学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古今中外,纵横比较。他不仅如前所说进行多学科的研究,而且从西方和中国历史的研究开始,再对未来进行考察。在1973—1974年间,不仅集中力量研究希腊城邦制度,而且也研究先秦诸子的思想。记得他曾从我手头借去《诸子集成》中儒家和法家的有关论著,又从别处借来郭沫若的《十批判书》,研读得非常仔细。对于当代西方经济学的文献,他也非常重视,还经常从美国《经济评论》上选一些文章让我们这些向他学英语和经济学的人阅读和练习作翻译。他还告诉我,在“文革”以前他就翻译了熊彼得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等著作,译稿在商务印书馆存放,并答应出版以后送我一册。遗憾的是,此书译本在顾准逝世五年后才得以出版。我手中所存的此书译本是他儿子按照父亲的遗愿送给我的。然而,即使从这一些片段我们也可以看出,顾准是从总结整个人类文明发展成果的基础上来分析现状和探索未来的。
在研究顾准的学术生涯时,我认为他的表达能力和文风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方面。当然,他的文笔之流畅和清晰是同他的见解之透彻和独到联系在一起的。许多问题经他一说一写就令人折服,这确实是先天秉赋和后天勤奋的综合效果。
综观顾准的一生,有人说,顾准是一团火、一束光;有人还说,顾准是以自己的肋骨当火把给人以亮光的。我们何尝不可以说,顾准是二十世纪中国学术园地上的一朵鲜花,但那是一朵过早地凋谢了的鲜花。既然二十世纪的中华大地上可以培育出顾准,我们完全可以预见,二十一世纪的中华大地上仍然可以培育出更多的杰出的学者。